一顿饭，三人里有两个吃的食不知味，原本最是爱酒的夙月看着自己这个师侄递来的满满一葫芦猴儿酒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。
麒麟驹已经喂饱，马官牵来交到夙月手中，兰茵望了眼负手而立默默等待的萧寂，最后还是将夙月拉到一边小声道：“事关涂山，你当真不与我同去吗？”
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，夙月还是摇摇头，“九黎淮如今身在涂山，我孤身一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。反而……若我一时意气可能还要连累了你，索性就按原定计划，我回昆仑墟同师兄姐一起加强昆仑山上的阵法防备，也好让大家能安心过了今年的冬。”
兰茵点头。
“反倒是你，”夙月低声叮嘱，空隙间还不忘瞟两眼萧寂，“那臭小子虽然不会伤害你，但他看你的眼神可不清白。你师姐我逍遥六界，见过多少有情郎的双眼都是那般热烈和殷切，你可得小心点，别让他一不小心就吃干抹净了！”
“师姐你……！”兰茵一个头两个大，巡夜宫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是离魂之体全靠灵气凝聚而成。在钧天绝灵阵里自己身形没消散那是仰仗以往功力深厚，可真要触及男女之事，她可不能像寻常六界女子一样与心爱之人结合生个孩子。
“唉……”提起这茬，夙月也不免为她心痛。自己的小师妹如此可爱聪慧却偏偏并非此世之人，真是可怜了那些为她倾心的天君魔将，简直跟话本子上写的一模一样。
拍拍麒麟宝驹的脖颈，夙月翻身而上，她摇头晃脑唱出一句词：“…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，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呐。”
倏而又弯下身捏了捏兰茵的脸颊，“我走啦，你珍重！有任何消息传信给我，涂山那边……他们没大事就行，我先行一步，在巡夜宫等你回来过年！”
反握住她的手，兰茵同样用力捏捏，道了一句“珍重”，便替她一打马股，任由麒麟驹飞奔起来，眨眼便只剩下一道扬尘留在空中。
望着消失在视线尽头的女子背影，兰茵心里有种淡淡的酸涩。
人们总以为巡夜宫人的离魂修炼会让他们从此摒弃情感忘却前尘，实则只是让他们明白若要打破桎梏毫无负累的行走六界，便要学着像无形无影的幽魂一样只当看客，不涉足其中。
一旦像生灵那样有了感情，他们就会开始评判是非沾染因果，为情愫牵绊为八苦所累，最后回到六界里老死尘世中——这便是巡夜宫门人万万年来越来越少的原因。
入门者千千万，留下来的却十不存一。
可主动选择摒弃情感，当真就能做到心中不再有一丝波澜吗？
兰茵不置可否。
她转过身，就见到萧寂正目光如炬地望着她。
又要单独相处了，如果可以，兰茵真的不想和此刻的他待在一起。
蚩尤族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霸道气息比其它魔族都要明显，尽管她如今知道萧寂的血脉里混杂了妖族的逍遥肆意，可正因如此，他才变得比别人更加不可控制。
从前有自己约束，他便已然会用各种手段明里暗里达到自己的目的，而今心中又怨她将他独自丢在魔界再不过问，只怕魔性和妖性已经觉醒的更加肆无忌惮。
这样的孩子……不，这样的男人，他有太多面，以至于兰茵当下真不想与他交手。
她走上前，自己的麒麟驹缰绳还握在他的手中。
拿起一把精良的干草喂给赤红的宝驹，萧寂俨然像个主人般拍拍它的头颅。宝驹嘶鸣一声，很快镇定下来安静的嚼起食物。
“走吧，这里距涂山还有些距离，事不宜迟，随你见完九黎淮我还有事要办。”
伸手去拿握在萧寂手里的缰绳，却见男人竟直接翻身而上。
兰茵蹙眉，萧寂却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对她伸出手，“丹朱虽然飞得快，但遇上伏击却常常会躲避不及，我可不想那畜生将你我二人从天上摔下来，所以还是骑师父的麒麟驹保险些。”
丹朱兰茵知道，是生活在璃水原上的一种妖鸟，全身赤红羽如硬石，性情傲虐顽凶最是不服管教。没想到萧寂竟然能将其擒来用做坐骑，兰茵有些无奈，恐怕也只有自己这个徒弟能让此种妖兽心甘情愿任他驱使。
萧寂的手还停在空中，眉眼间的笑意仍旧不减。
大军已经早在她们吃饭时就整备妥当先行开拔，如今四周空空如也，即便自己不同意也没别的代步工具了。
总不能……
她望向最后还留下的马官和他身后的魔族战骑。
一直垂头不敢多看一眼的马官感受到女子投来的目光，突然不自觉打了个寒颤，很快又有一道阴郁骇人的视线射来，他几乎吓的快尿裤子。
登时翻身上战骑，垂头朝萧寂方向行个军礼，道一声“属下先行一步”后，就一溜烟儿消失在茫茫田野上。
兰茵愣住，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，她以前好歹也是个师父，怎么就从来不见萧寂这么识时务？
再次扭过头，萧寂的目光依旧温柔热切，兰茵沉沉叹口气，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，该来的逃不掉，从十年前决定收下他开始，也许就注定甩不掉了。
搭着他的手翻身而上，炙热的男子体温扑面而来。许是怕秋风吹冷了她，身后的男人竟学着从前她护着他的样子，将自己宽大的披风整个裹在她身上。
坚实有力的小臂环过她纤细的腰，兰茵脑袋一沉，他竟然把下巴放在了自己头顶上。
轻轻摩挲着，他炽热的气息缓缓落在自己额头，“师父，”他低声开口：“以前你也是这么抱着我的。”
兰茵汗颜。
麒麟驹在男人的轻喝声中跑了起来，扑面而来地寒风将兰茵醺红的吹得更红了些。她怎么也不会想到，从前自己对一个少年做的事，如今被他这样对待会如此暧昧和旖旎。
要知道当时的兰茵可从来没想那么多，她只是单纯的疲惫，骑马一走就是一整天，身前有个正好能放脑袋的小孩子，任谁都会把下巴搭上去休息一会。
马儿飞驰起来，萧寂怕自己的下巴磕到兰茵，这才坐直身体望向前方。
四周的树木飞速倒退，如果不是着急赶回涂山，他真想就这样慢悠悠骑着马搂着身前女子一走就是一辈子。
他垂下眸，浅色的睫毛覆在深深的眼窝上，低声在她耳边开口：“师父……前几日，我梦到你了。”
怀中的身体一僵，他听到女子淡漠地开口：“莫不是又梦到我罚你抄书了？”
“呵，”萧寂沉沉一笑，兰茵感觉到他的胸腔都在震动，“我梦到师父终于随我回了炎泉山，还答应……”
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，兰茵也没有追问，无论萧寂梦到什么她都知道那不可能实现，天阙门洞开在即，她若要走，就绝不能给这孩子留下任何念想。
她看不到萧寂的表情，自然也不知道此刻的萧寂正弯着唇角一脸期待。许多年前兰茵曾对他说过：美梦不能说出口，否则就无法实现。
所以这一次萧寂选择沉默不言。
那样真实又美好的梦境，身披嫁衣的女子比六界最盛放的花还要娇艳。炎泉山上高挂的灯笼从山脚一路铺设到炎泉大殿，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均来贺喜，他迫不及待想让整个六界八荒都知道怀中的女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。
只是现在……还不是时候。
“你方才说会遇到伏击，是妖族还是鬼族？”兰茵开口，语气里隐含担忧。
腰间环抱他的手臂收拢的更紧，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头顶漾开，“是仙族。”
“不过师父不用担心，”他似乎胸有成竹，“徒儿会保护好师父。”
兰茵皱眉，“我还没弱到需要你保护。”
她顿了顿，“况且仙族远居九天之外，要上仙界须得翻过昆仑山，我听闻魔族如今刚抵达璃水原附近，为何已然与仙族对上了？”
“师父是在担心我吗？”萧寂侧头，俯在兰茵耳边问。
炙热的气息喷吐在兰茵耳畔，她呼吸一滞，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往前挪了挪，“你已出师，单论实力，只怕如今六界内能与你一战的寥寥无几，有空担心你我不如担心担心巡夜宫会不会被你们掀起的战火波及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萧寂轻声回答，“徒儿虽未拜入巡夜宫，却也知道爱屋及乌的道理。巡夜宫是师父的家便也是我的家，师父在哪里徒儿便在哪里，又怎么会让污秽血气沾上自家的门槛。”
沉默一瞬，兰茵冷淡开口：“你有这份心意我很感激，但我已没什么东西能教给你。十年教导之约已了，等见过九黎淮后，从此你我……”
“嘘。”话未说完，身后的男人便用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挪开的身体捞回来，“别动师父，他们来了。”
兰茵一惊，这才反应过来明晃晃的云层中已然出现几道若隐若现的身影。
来不及说的话咽回肚子，她伸手要去拿挂在行囊上的弓。仙人腾云的确无误，正好无弦弓是师兄所赠，而曾为仙族的师兄在仙界也算有些名堂人脉，兰茵以为这些拦路仙族若是见到想必不会起干戈。可她怎么也没想到，就在她将弓举起的一瞬间，还未来得及说话云层中就有一道利剑射来。
饱含金色灵气的箭矢破开秋风，那架势明显是直取她的面门。
兰茵心中骇然，一拍麒麟驹为其注入灵气，六界上乘灵骑的威力才正式显现开来。麒麟驹身形如电，赤红的光芒一闪，就已经跃出十几米。
“噔”地一声，斜飞而下箭矢猛然插入地面半寸，眨眼间就化作灵气消散于无形。
倏而，兰茵回过头还来不及理清来伏击他们的是谁，云层中就又有七八支箭矢破空而来。
“咻咻咻”的声音连绵不断，听起来像是撕扯着嗓子的鹰鸣。
“他们到底是谁？”兰茵控制着麒麟驹迅速躲避，身后的萧寂则在她躲闪不及时，挥起披风将即将擦伤她的箭矢卷住甩在一旁的树上。
这群人似乎是冲萧寂来的，可其中又有许多箭是冲她射来。麒麟驹虽然能一跃十几丈却终究不能腾空，而萧寂更是一直环着她没有与这群人过多纠缠的想法。
兰茵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种疑问，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答案。
二人一马就这样快速躲避，漏掉的箭矢纷纷被萧寂卸力甩开，直到前方的树林茂密起来，兰茵这才一拍宝驹脖子，直直冲入其中。
身后追逐的箭矢“噔噔噔”钉在两侧的树木上，而后似乎云层上的人不愿下来这才停止了对他们的追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