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果然脸色很差,见着沈期寸步不离地护犊子,更加无语。
这个小御史究竟是哪里入了沈期的眼,叫他这样偏心看顾着?
他纵使不豫,也压了压怒意,就当给沈期三分薄面:“谢御史应当记得,刘惠的罪名该是什么。”
宋琬坦然对上他,不太想做小伏低:“构陷同僚,屡造冤案。”
萧祁着实忍不了她扬起的脑袋,骂道:“本宫要你定他谋反,明白吗?一次两次,在南郡私自把章存若杀了,如今又装病死活不写刘惠弹劾状,你到底是什么意思!”
“你若这般无用,本宫又凭什么用你?”
“刘惠流放了,你也升不了佥都御史之职!”
宋琬很淡漠地叹了口气,刚想说点下官知罪之类的客套话,沈期却挡在了她身前。
“殿下这就没意思了,旁人替你办事还要挨骂,凭什么再受你驱使?”
“这些又有什么可深究的?刘惠也流放了,瑞王也露面了,往后再寻错处就行了。再说殿下想保的张远春,眼下也性命无虞,在刑部待着。”
“殿下还要苛责什么?”
萧祁被他堵得哑口无言,倒不是认为他说得有理,而是被他这种明晃晃的袒护气昏了。
他差点指着沈期的鼻子骂:“你跟这人什么关系啊,关你什么事!”
“你又有几个脑袋,能断言他没有二心了?”
沈期似乎很厌烦地扯了扯嘴角,抬眸对上他:“殿下,事实不是靠您张嘴吵出来的。”
“您若头风病犯了,我去道观替您求点安神香,犯不着在这里吓唬人。”
萧祁怒到噎住,又想到沈期这个人可恶,翻脸翻不成,平复了好一会儿,才挑刺道:“张远春还在牢里,怎么不算没办妥?”
宋琬很快接过话,甚至行了个礼:“下官这就去刑部提人。”
她若再不就坡下驴,态度恭顺点,沈期也要被她带累了。
萧祁这才算冷静了些,揉着额角道:“你倒是去!”
宋琬领命,头皮发麻地退下了,沈期很自然地跟着她,却听见萧祁的怒意在身后炸开。
“广平侯又要陪谢御史去刑部吗?”
“真不知道他这官怎么当的了,你一介侯爵,成日给他当僚属,也不嫌奇怪。”
“你回来,少去牢里喂蚊蝇。”
沈期步子顿住,仍旧征询般地看向宋琬,他的眸子浅淡,又带着点坦然受之的笑意,就像萧祁的打趣是真的,但他并不在乎。
宋琬有些愣怔,而他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浮着,连眉梢都宁和。
太晃眼了,她想。
可她却做不出这等蹬鼻子上脸的事,难免垂下长睫,识趣道:“下官谢过侯爷好意,诚如殿下所言,牢房阴湿,侯爷贵体万金,实在不宜移步。”
她礼数周全地再拜三拜,没敢多看沈期的神色,拱手告退。
走到城楼底下,却莫名落了雨。
宋琬抬起袖子,毫无作用地挡雨,水珠很快濡湿袖口,青衫深绿。
她手抬得累了,索性不再遮蔽,眉眼渐渐染了翠色,一片润泽。
忽然一把伞落在她头顶,竹骨玉润,天光微敛。
宋琬有些意外,想是沈期又来找她了,心里悄悄有些软,回头道:“侯爷?”
男子的神色顷刻黯淡了,月灰袍衫松垮着,连肩头都显得有些落寞。
他皱着眉,似乎在等宋琬先懊恼她的错认,却又不忍苛责:“阿琬,是我。”
宋琬略显无措地张着嘴,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,眼睛亮了。
她一点儿也没有叫错人的尴尬,高兴地拽住他袖子,上下打量一番,又泛起一丝压不下的欣喜。
“您,您怎么今日就来了?我还以为要好些天。对了,哥哥也到了吗?您是去府上没找到我,才到这儿来的吗?”
“我,我们回家说。”
“不对……我眼下要去刑部一趟,您先回,我晚上一定回。”
谢知衡感知到她小心翼翼的热忱,很受用地笑了,那点被认作他人的不悦,轻易便被哄好了。
他虚揽了揽宋琬的肩,把她带得离雨幕远一些:“宋瑜在府上,家中都安顿好了。”
“你去刑部,是为着张远春的案子吗?”
宋琬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:“先生远在南郡,还是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太子殿下预备将他捞出来,官复原职。”
谢知衡却沉了脸色,斟酌道:“阿琬,不能这般轻易。”
他抬眸,对上宋琬不解的眼神:“十二年前,你父亲跟成王勾结谋逆的信件,估计是此人伪造的。”
宋琬下意识地震惊:“不对,他若那么久之前就在替瑞王卖命,构陷我家,如今怎么又成了太子党?”
“这样一个知晓秘密的人叛变,瑞王不可能留他活口。”
谢知衡认同她的想法,顺着道:“没错,所以瑞王才派刘惠对他动手。”
“而正是因为他知道太多瑞王的底细,太子才非要你保下他。”
宋琬逼自己镇定,越想越清晰,手指还是没忍住发抖:“您说得对。”
“不过这人既然首鼠两端,还害过我家,我怎么可以去牢里提他出来?”
“不把他杀了就不错了!”
谢知衡见她情绪波动得剧烈,不禁皱了皱眉头:“不要冲动,阿琬。”
“你可以跟随太子救他。”
宋琬颇有些瞠目结舌,定定地瞧着面前的男子,可他又浑然不像在开玩笑。
谢知衡摁住她的肩,认真道:“这个人一定没有什么立场,不管做什么,威逼利诱就能达到目的。”
“既然太子叫你去刑部带他,你正好可以威胁他当年之事,逼他成为你的人证。”
“若你父亲的罪证是他伪造,他当着你面,想必也不会承认,但这不要紧,要紧的是,他要向你承认,那东西是假的,是瑞王指使谁伪造的,你得让他写供状,签字画押。”
“这个人你也得留活口,做你未来翻案的人证。”
“等哪天真相大白了,你心里恨这种不择手段的狗腿子,再杀他不迟。”
宋琬略显恍然,心里又觉得他说得对,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明白了,先生,我不会意气用事,把自己置于被动。”
“不管他手上有没有沾我父亲的血,十二年我都忍了,不把这人榨干,我自是不会动手的。”
谢知衡算是赞许地点了点头,眉头渐舒:“那你去吧,我和宋瑜在家等你。”
宋琬瞧着他目露关切的脸,挪开的步子迟滞一瞬,站在伞边才发觉,两个人只打了一把伞。
可他们要去不同的地方。
宋琬几乎没有犹豫,把伞推向他:“先生体弱,不能淋着,我跑着去就好。”
她还没沾到雨水,就已经被谢知衡拉回来,撞在他微微洇湿的胸膛上。
“你拿着,阿琬。”
不容违抗的师命,宋琬却没有动。
那柄竹骨伞遮着她,所有的雨水像涓滴一般,流淌在二人的屏扇之外。
宋琬觉着,他们似乎隔得有点近,这么久了,谢知衡也没有放开她。
她没来由地有些发慌,想赶紧跑到雨幕里去,好成全她的尊师之道。
可谢知衡非常执拗地扣着她手腕:“你拿伞。”
宋琬还在推拒,耳边忽然炸开了旁的声音。
明明混杂在愈渐嘈杂的雨声里,却含着薄怒,格外清晰。
“谢环,过来。”
她感觉从头顶到脚趾,毫无预兆地酥麻起来,像是心虚,像是想逃。
沈期已经将多余的伞递给她:“自己撑。”
宋琬低着头接过,莫名不敢看他的眼神,赶紧撑开,站到开阔的雨幕中。
沈期一直打量着谢知衡,像是在猜测二人的关系。
他知道宋琬是女子,这个人肯定也知道,而且他们拉拉扯扯贴在一处,很明显关系更好。
他没来由地心下一沉,再看向二人,忽然又有些烦躁。
如果他们本来就是一对呢?
这般亲昵。
他紧紧皱起眉,像是很不高兴,攥起宋琬的手,逼得她踉跄几步,掉到他的伞下来。
“谢御史不替本侯引荐一下吗?”
宋琬从没这么慌乱过,夹在两个男子中间,拉锯似的,脸皮发紧。
谢知衡还好,尚且能袖着手观望,目色平和若水,可沈期明显是生了气,好像她若不顺着他的意,他就要翻脸走人似的。
她只好先哄沈期,斟酌道:“承蒙侯爷抬爱,这位是下官的老师。”
然后故作镇定地介绍起他:“这位是颇负盛名的广平侯,学生在京中数月,蒙恩深重。”
谢知衡早就猜到了,毫不意外地一揖:“久仰广平侯大名,怀玉初入京城,或有得罪贵人之处,实在劳您担待。”
沈期微不可察地一挑眉,这人说得好有心思,倒叫他担待宋琬,好像自己是她什么人似的。
他压不下那股天然的敌意,就算谢知衡进退合宜,举止有度,也叫他看不顺眼。
宋琬见他死活又哑巴了,心下无语,但想着沈期很久没有在她跟前摆过架子,让着点也罢。
她思忖着,终于想到一个哄人的办法:“侯爷是出来给下官送伞的吗?”
沈期沉默,眼神却回答了没错。
宋琬攥着伞柄,很珍惜似的:“太劳烦侯爷了,改日一定将伞面拭净了,再还给侯爷。”
沈期听着顺耳,点了点头,又状似不经意地提点她:“你不去刑部吗,如何在这儿耽搁?”
宋琬从善如流,赶紧告退,谢知衡很识趣地没跟上,沈期却不知犯什么病,莫名其妙剜了他一眼,跟着宋琬往刑部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