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暮低垂,天色昏暗,不过刚过申时,宫墙四角就已经点亮了莲灯。
太极殿内依旧没有半分动静,浮躁和压抑蔓延开来。
金漆雕龙宝座上,天子睥睨,旒冕下一双凤眼微微耷拉着。
气氛凝重。
殿下,头戴官帽身披朝服的官员们纷纷低着头,目视笏板,不敢直面圣颜。
“众爱卿们,何故不言?
此刻西梁大军濒临城下,大司马对敌东虞,大将军镇守西北,洛阳兵力不足两万,如何破局?
中领军你来说。”
被点到名字的郁迟挪步出列。
“启禀陛下,臣愿意带兵守城,护卫我大周。”
郁迟四十有三,常年习武,身强力壮。
倒也不失为一个退敌人选。
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西梁这次来了五万人马,兵力是洛阳城的一倍还多,稍有不慎,洛阳城就有可能被攻破。
都城一旦失守,北周怕是……
“太尉可有何高见?”
武帝开口,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落在了蒋丞身上。
众所周知,四殿下一年前娶亲,四皇子妃就是太尉之女。
武帝近来身子不好了,然太子未立。
大皇子又早逝,三皇子天生患有脚疾,不良于行。
二皇上虽乃中宫出身,但丽贵妃独宠多年,武帝亦更疼爱幼子。
相对的,待二皇子从来不冷不热。
甚至当年赐婚,陛下所选的二皇子妃也仅仅只是个典农中郎将之女。
再看看如今的四皇子妃,其父位列三公,地位仅在大司马和大将军之下。
太子之争,似乎已无悬念。
“启禀陛下,依臣之见,除守城之外,还应紧急调回在外兵马。”
“臣附议。”
蒋丞话音刚落,便又有人站了出来。
此乃当朝廷尉钟朔之子,钟楼,时任七品议郎官。
官职虽不高,但武帝欣赏其才能,相当于皇帝顾问。
“启禀陛下,大将军镇守西北,威名震慑胡人,边境安宁,或可八百里加急,召回救急。”
“臣有异议,西北安宁全靠大将军,一旦离开,恐怕胡人会趁机南下,劫掠我北周边境百姓。”
此时朝堂上有三种声音,甚至还有提出迁都的。
武帝旒冕下的脸,面无表情,眼底却忽明忽暗。
“佑儿,你觉得呢?”
四皇子玄佑时年十八,皇家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在他脸上却显得格外纯良。
“启禀父皇,儿臣觉的太尉所言可行,胡人被大将军威慑,多年不敢骚扰我北周边境,想来是早已臣服。
洛阳之急,大将军或可解。”
玄佑低着头,自然看不见武帝眼底划过的一丝失望。
武帝信奉的,是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
唯有斩草除根,才可安心。
臣服?
不过是一时而已。
“祁儿以为呢?”
武帝沉沉的目光转移到了玄祁身上。
这个一直被他忽略的儿子。
“启禀父皇,儿臣认为,大将军不可召回。”
至少不是现在。
“儿臣想,东虞前线战况僵持,大司马已经收回水川城,东虞畏缩不前,已经有败相。
罗副将胸有谋略,其二子亦可为将才,五万人马,应付接下来的战况绰绰有余。
不如召回大司马,再任命罗副将为抚定大将军,以三万兵力加洛阳城的两万,足以解洛阳之围,击退西梁。”
玄祁此话一出,大殿之下,太尉蒋丞皱起了眉。
而最先坐不住的是御史大夫,陈群。
这要真依二殿下所言,他的女婿一家危矣。
他女儿要变寡妇了。
“臣有异议,陛下,东虞将帅用兵如神,西梁突击洛阳,焉知不是东虞声东击西的计谋。
况且罗副将是第一次带兵,毫无经验,若大司马带一半兵力离开,洛阳之围可解,但前线城池就危险了。”
陈群说这话,其实有私心之嫌。
但谁让宗亲们因为之前的新政早就恨不得弄死罗定冶了呢!
“陈大人这话可是低估了罗副将的能力?
正所谓忠君爱国,死而后已,我想罗副将会愿意的,毕竟他可是对陛下忠心耿耿。”
“你……”陈群被气的不行。
钟楼同样心焦,因为罗定冶是他的师傅。
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有些窃喜。
如若子让回不来,那阿音她……
“好了,就按照祁儿说的办。”武帝忌惮罗定冶,却也清楚对方的能耐,
他怕的是自己走后,无人再能驾驭此人。
可在外东虞西梁虎视眈眈,在内宗亲做大,罗定冶是颗好棋子,他舍不得杀。
但是他看重的小儿子太过仁善,倒是这个二儿子………
“郁迟,刘靖,卫臻听令,死守洛阳。
朕与尔等,共进退!”
心思百转间,武帝豁然起身,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。
百官俯首。
“佑儿,随朕来。”
“是,父皇。”
玄佑看了眼岳父,目光略过玄祁时,微微颔首。
玄祁勾唇回应,背在身后的手却已经青筋迸发。
“退朝!”
小黄门挥了挥手中拂尘,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。
“恭送陛下!”
大殿之下,众臣目送着天子的身影离开。
玄祁垂眸,清楚的感受着心痛和嫉妒,荼毒弥漫整个胸腔,扒开皮肉,里面已经被刺的鲜血淋漓。
……
……
夜幕降临。
二皇子府邸。
玄祁收到了宫里传出的密信。
他的好父皇打算任命玄佑为守城将军,带领郁迟,刘靖,卫臻等人负责守城。
并欲明日宣旨公布,立玄佑为宣平侯。
圣旨都已经写好了。
“呵!
父皇,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!”
玄祁双目赤红,口中染血,几欲癫狂。
他是中宫之子,尚且没有被册封。
郁迟等人又都是武将,刘靖负责皇城守卫,卫臻之妹更是四皇子侧妃。
所以这是已经准备要立玄佑为太子了吗?
“父皇。”
那就别怪我心狠了!
玄祁不明白,他按照父皇所想,出谋划策,为何到头来好处全成了玄佑的?
他是母妃亲子,为何母妃厌恶他,父皇也不喜他?
为什么无论他做的再好,都比不过玄佑?
烛火下,男人面容近乎扭曲,唇角溢出缕缕鲜血,滴落在竹简上。
“殿下!”
吧嗒一声,托盘坠落,推门而入的女人满眼震惊与心疼。
其容貌不显,但胜在端庄。
而她就是武帝赐给玄祁的二皇子妃,典农中郎将,郭奉芝之女,郭垂容。
二人成婚四载,育有一女。
“殿下,妾这就去请太医。”
“不必。”
玄祁漫不经心的擦干净嘴角的血,表情已然恢复了平静,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,伸手从桌上摸了颗糖,含在口中。
可再甜,也掩盖不了满心的苦涩。
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。
唯有得到他想要的……
他想要什么呢?
父皇的看重吗?
不。
他想要的,是天子的权力,天子的谋臣,还有他的皇位。
玄祁好像终于明白,他满怀期待苦苦追寻的一切,只有在天子驾崩后,才有希望。
天子,才是他唯一的阻碍。